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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却不提出。 ) h1 R4 ~* @+ n1 \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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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 _4 V9 e “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吃到肚里去了!” ! S( i' g% Z- R2 B* T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2 J& H; d; ^) u% M6 w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 ' N0 j1 o& E- N V8 j. E
‘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槽坊,如何这样子!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 8 O% a' w, l% l: S, m, L) @. y- m
“爷爷,你以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 Q- ?9 r" P+ G# W4 o “那是怎么的?” 7 o9 G( s* s$ {* T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 e1 m) w3 Y8 w2 C! g. d# Z, s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 D, M. G2 `0 M; U8 _. h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饼子。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着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4 r; @; K4 K% \0 q; y7 I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青青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 {4 C3 N8 X* ]6 ]8 c5 B; l) _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象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分。 4 v% e0 B! L! z; O5 t5 ^9 R& h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6 j* x4 e: c ^/ M4 g/ c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 g0 j2 J3 l, o, c8 e “伯伯,你翠翠象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 S& A h* P' K* y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全是特为颂扬你这个人好处的警句!”
5 E6 t* \6 t4 O, _ “但是,这很不公平。” 8 d& \& u2 `6 {1 c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5 [' A% t, X- v. e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我们烧了一大堆火,吓住了它们,才不被吃掉!”
& ~4 [" j/ M% C6 T1 b0 a9 L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说的话还是很对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岁标致青年,象我这种老骨头,它不要吃的!” ( s9 ~3 ~8 ^. g7 Q. r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2 R; ^- Q6 I/ Z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象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也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4 n7 k1 _" _& q, @3 R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 S8 O/ B8 o2 r" z& V& |# o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得是你们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 p) I4 A- S2 A' ?( \' y6 n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青人不敢辜负日头!”
, _0 M; ^2 R! ~0 `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0 y7 G- l `+ n0 a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 2 X A3 D: [8 I4 ~# o+ N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 O- U- r7 r1 X9 \
“翠翠,吃了饭,同你爷爷去看划船吧?”
/ p6 }1 K1 ?- i8 V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0 Z: D. Y9 Z# o/ C8 G( w) g% X
“你呢?” 0 M7 N: y; Q \0 j1 }; b5 z/ Q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 \7 B+ w) j% Q( s “你也守船吗?” 3 B* X& p4 V) M8 B4 j* d8 c
“我陪我爷爷。” 5 h+ {+ Y7 f5 `8 i' g3 P, Z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 F* i8 a: [" F8 R" ^ 砰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 A1 U! \) E* S) ^& B' f0 v* T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 ~: m/ y* u, R7 C5 p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 A+ S' E) K( k; D: A* z$ ?) b$ v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 r! {# ]3 O+ ?# A “你高兴去吗?”
- }' F/ L$ M ?* {# m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象认得他,他是谁?” L+ g# R7 B. l% F4 A, }% `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
" L$ @1 d: b5 u# Y+ f8 L5 q8 W “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要让大鱼咬你吗?”
j# C: m9 l/ J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0 E! H- u( S2 b “你想想看,猜猜看。”
$ j* n i3 C2 i( A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 J& U7 R) q8 ~: S3 E: l) o n8 T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赞美酒又象赞美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 K6 Y. i/ X; K. `8 m, z- H8 H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 Y. O" f* p5 x9 k- }# y4 O+ Q第四章
7 j! I0 b/ E% [6 S6 K+ i( x5 { 十
' e! j) v6 c& r2 R+ v5 \" f* D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2 ?3 s2 o c5 d% U6 K, J" c: l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
& Y' z% s; _* M2 L. g0 l7 h: \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 \- r8 q$ s$ G4 ?) b- R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 c6 k, R [7 T8 E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 C8 i0 ?' M9 B4 Z) V6 S d
“我去呢?”
# l, q- Z# t: |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 6 i% V8 r0 s4 @% \ M5 _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 S' @: p& g4 [% K% h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
; h0 c' H/ l# P+ I$ ?7 v( U+ T 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款待,占据了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条凳上,祖父便走开了。 # Z5 \$ A4 C% c6 M0 D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到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筛子里,再筛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小财主的产业。那熟人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7 H( s* b; p' _0 M* Q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 V5 h$ Z, S9 n* b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大钱七百吊!”
* N2 G9 H z& q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 L# x E; ~) z4 f6 z- t" I4 k" k6 f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 c% X$ {7 _: ]; j
“满十四进十五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 Z6 Q- Q& d& ?0 n2 D: T2 z5 w' h
“十四岁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 E/ Q& g) g/ z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 T: ~& H3 _* ^) s$ i. o" O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般两只手造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说到后来,那人笑了。 : Y4 y0 v. l+ Z L9 I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
# d4 b$ Q; z8 A: H0 ~ 那人过了一会又说: + q5 l2 U+ A0 q. f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 L) C9 Z$ b" R' B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7 m9 W, }! D; l) t0 i
那人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6 x3 W* Y, x: U* r' j
接着说的下去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我说:‘我这口钝得很,说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来呢?’他说:‘你怕打,你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 H7 ?, k- y% Q' O6 K% D6 v
老船夫记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欢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说,
/ W3 t0 Q1 y! I3 `' F) i$ o方见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 ! R; s% p3 y, o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 w$ ~) h; F6 K( _# b* Z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6 M& X: K9 L/ R7 ?6 _8 O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 C# B j& R4 e) Y. d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6 E3 F5 d+ C) E+ E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 r7 g; Y( j* g* T3 A( f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苦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 E) Y2 X$ F1 g" f' |. \4 l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说过了。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的。” 8 b* e5 M8 d, V# v! K0 @
“不是那么说!我若捏得定这件事,我马上就答应了。”
5 `( j3 p: v6 o- X: l& n, C; U0 ] 这里两人把话说妥后,就过另一处看一只顺顺新近买来的三舱船去了。河街上顺顺吊脚楼方面,却有了如下事情。
8 ~! C2 I5 M# y0 p9 S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孩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宁。挤在其他几个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从河中景物挪到这边几个人身上来。还有些人故意装成有别的事情样子,从楼这边走过那一边,事实上却全为得是好仔细看看翠翠这方面几个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会儿河下的炮声响了,几只从对河取齐的船只,直向这方面划来。先是四条船皆相去不远,如四枝箭在水面射着,到了一半,已有两只船占先了些,再过一会子,那两只船中间便又有一只超过了并进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税局门前时,第二次炮声又响,那船便胜利了。这时节胜利的已判明属于河街人所划的一只,各处便皆响着庆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脚楼划去,鼓声蓬蓬作响,河边与吊脚楼各处,都同时呐喊表示快乐的祝贺。翠翠眼见在船头站定摇动小旗指挥进退头上包着红布的那个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芦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着三
5 V' ?0 R, @% k; j& ]9 F1 L4 b/ Q/ R: P年前的旧事,“大鱼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边那只黄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离了座位,在楼上各处找寻她的黄狗,把船头人忘掉了。
" c N) @4 I( A8 ~ 她一面在人丛里找寻黄狗,一面听人家正说些什么话。 * I" ]# _7 u! @7 B1 W
一个大脸妇人问:“是谁家的人,坐到顺顺家当中窗口前的那块好地方?” & S; ~4 j* O; ^0 q9 U% ~6 c; T7 X
一个妇人就说:“是砦子上王乡绅家大姑娘,今天说是来看船,其实来看人,同时也让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 k, y3 T; v0 r! C
“看谁人?被谁看?”
0 r; c9 C6 _; v+ X' u& B “嗨,你还不明白,那乡绅想同顺顺打亲家呢。” ! x- b2 E% } r1 T! _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还是二老?” ; M0 b9 i% `9 o# G$ A; G
“说是二老呀,等等你们看这岳云,就会上楼来看他丈母娘的!” # c% A7 z0 A) r- L5 U
另一个女人便插嘴说:“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崭新碾坊陪嫁,比十个长年还好一些。”
) `9 L- n9 w& x, v$ l" ?, g 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 Y7 }6 m+ B; R" C" v 有人就轻轻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 v K5 R$ y/ q [4 \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吗?”
, c' [ o4 q- R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6 t, m6 n0 S" }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 K1 \/ b/ A+ M5 F( x ~# U+ ^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5 R6 L. w7 M- D7 t/ `. J" G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口中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6 Y0 P( x4 t3 e9 l- ?' L/ B
翠翠脸发火发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到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须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
, P1 F! L/ I- s' ]! ~/ I 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 [& t+ i) {" e0 l0 ~4 `7 s# g: ^' E. d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敲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杂夹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拥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的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8 c: d. K/ G3 `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 z0 {- f ?6 w5 a& V% X1 f) U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1 D v, d! x! x- L. w 二老又说:
8 W7 [6 i6 e8 ]% |$ O( t3 D( N “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 t' P! Y" i( M. K9 Q( u0 N7 n H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 D/ g8 n! N. j1 l9 |) Q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搜寻了一阵,各处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 y0 u" L* m5 v) g/ V
翠翠同黄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 u# v3 n5 b7 \) Q$ N7 o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 p" | V+ F7 s5 {% D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 `; d6 I) O5 L% a. ]$ X5 c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 R+ a( b/ [0 C8 \/ P% } “谁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5 N' Y! t8 W q2 n; @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 D+ \. p, O9 L2 a; G& L8 ^: v$ x4 o6 f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谁个人得到那个碾坊?” " [& ?( w9 a [7 w/ x7 j. G* s, u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 W0 h% c( x/ P7 N) m; ~# ~ “谁羡慕呢,爷爷?”
& w O9 Y/ w& a- E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O! d5 p/ z1 O: n9 D
翠翠说:“爷爷,你喝醉了。” 3 v' z0 E$ \: d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0 M! U- X* ]! @( e% _* l. K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6 ]* C7 e7 E7 o1 j: p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微笑着。
! q8 K/ s" l6 S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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