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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泰十五岁那年,偷两匹马从金矿逃走。逃到金山城里,他便是个英俊、高大的少年,叫阿魁。
/ s" k z1 W2 f 阿魁白天在烟卷厂做工,晚上串门于妓院和赌馆。欠别人的钱他拿命去赔,别人欠他,他索回钱还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他的天日都揍出去了。
- W0 d) n+ C: ^& | 十七岁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钱一分力的规矩活路,除了卖自己裸体相片到妓馆,他开始替人驯马。从偷来的两匹马,他琢磨起马这畜生。他发现马不能靠体力降伏,人在体力上永远劣于马。驯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两三天内收服一匹马,用形象、Se彩、声音对它恐吓,而后是饥饿、干渴、鞭打。因此,他驯出的马敏感得与精神错乱只差一步。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马。
* `& @# |* z( q 渐渐地,他开始喂养赛马场的马。那年他二十岁,已欠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 - u/ ?) q1 ^4 x Z+ E
喂养赛马是他用五百块贿赂来的差使。他动这份邪脑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场不错过地观察每匹马的输赢。
% U% R6 G0 j+ { 他交往了两个白鬼,一个是银行出纳,另一个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钱豪爽,很快和这两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听到两人都在赌赛马中输掉了老婆。一天他对他们说:我一定让你们赢,不过赢了的钱得分我一半。
# C: ]( p4 n5 {. u2 g 两人反正没什么可再输,便说,行,分你六成吧。
2 T" n- Y- x$ [; V 你们得听我的,我叫你们压哪匹马就哪匹。我给你们钱压。
) V& E3 {9 _0 z- a5 p 行。你说哪匹就哪匹。
1 x+ K) t; t: c" e ?. A 你们赢了,马上得把我的一份给我。 ' y) e' I3 a' v: [! i! j
行。不就是给一半吗?
3 y, C' F R3 M& R 六成。你们刚才自己说的。 | {9 k* y# i+ Q" H( l" l
行。操你个中国佬。
; @7 X4 |- _2 ?6 c* _ 赢了,绝对闭住你们狗娘养的嘴,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你们后头。 : a7 p" F7 `7 S; K7 n
输了呢?妈的。
! }* d) e* E5 {/ R/ U% p 输不了。输了你们就把我毙掉,反正你们白鬼杀死个中国佬也自杀。 4 `( o" M6 `9 ]" \+ b3 U
你看上去不那么好杀,够我俩杀一会儿的。 1 R e6 s9 i" L5 M4 t
别担心,到不了那一步。你们赢了可别打算溜,我杀你们可比杀只浣熊容易。 5 Q; `, f1 W+ b y& O' n
两个白鬼盯着这个中国佬,第一次意识到男性梳长辫竟显得如此凶险而英武。
1 M! s7 t# O7 X6 t" P6 M! ? 他给两人一人三百块赌本,压在五号马上。
! d6 @% [5 G8 P* s 两人马上后悔了。五号马头一圈就落后了所有的马。比跑得最健的八号,几乎就落后了半圈。
3 J3 u8 N9 t. e- n% ^- }! E/ M- g 他们后悔没在那赌本里扣些酒钱下来。五号又被一匹马超过时,他们遗憾没拿了三百块赌本就跑,压根不进这赛马场。三百块,够他们到偏远小镇上再娶个老婆。
6 \/ K" a! X$ x0 l 然而五号在第四圈时超过了两匹马。
% b( l; a+ U- E 在第五圈超过了三匹。 & H( \* F# O' r: \+ f
第八圈,它终于超过了九号,那匹雄风凌厉的常胜将军。
# N7 q" U5 N, j' K3 U, s+ i' } 两人从座位上站起。嘴越张越大,气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根线,线也渐渐干涸冷却。
* G2 X& U% E$ [5 t 五号马领先了所有对手。五号马领先了整整两圈。五号马赢了。转眼间三百块成若干倍地繁殖了。两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 o5 H6 ~ X- |4 K$ w$ w4 J5 a) f 两人来到约定的海滩,他已守候在那里。他赤着身体,满身肌肉乱跑,辫梢咬在嘴里。五把飞镖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涂抹什么。两人递个眼Se:那大概是传说的毒药了。
0 u* n- K" M9 v1 s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个铁罐,烹煮得香气扑人。 5 G9 m( B; H g3 p R' k4 ^
他走过来,从他俩手里接过钱,说:趁我数钱,你们吃午饭吧。他指那罐子。 ; ^+ U! d8 C; h
能不能知道午饭是什么?
4 w! x2 j, ]5 G% f0 N5 q 是皮袄。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袄钱。
3 X W; H' \" _7 R n2 g3 M 味道很好,模样很坏。出纳说。 4 I7 S' ?; f+ P9 ^" {
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说。 & a2 H& v# N9 G; _) e4 V
尽管吃,别客气。他笑着,丰厚的嘴唇龇出大而洁白的牙。 0 Z& a' w$ p2 C1 O: {
你们中国佬除了苍蝇不吃,什么都吃。
; j0 o% W' t$ d+ `; r 谁说的?苍蝇也吃。 % t' w7 Q+ Z: ?2 m+ @7 v$ P D
你们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吃,一条猪可以从头吃到尾,一只狗可以从前门吃到后门。恐怕只有一个地方不吃。他俩挤眉弄眼。只有那个地方…… ! }7 J2 f2 |9 n- S
那是你们白鬼的诬蔑。是谣言。
) _# k9 g2 y2 I$ l, t 敢说不是真的?两人吃得忘形,一脸油,帽子推在后脑勺上。你们连血也吃,大肠小肠统统吃!两人带出控诉声调。
2 M; y: i3 C8 s0 S W, [$ v 他慢慢将飞镖一把一把插回腰带。哈,那些个下等玩意儿。听着,我们什么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样东西万万不可不吃。
2 u0 j9 c+ w% Z- |; o# M 两人牙疼似的顿时停了咀嚼,去看碗内。 * M& @ \8 [9 X c
这都吃不懂?屌啊。
1 D# k) |- T2 L! @. h& a 两人还是不动,一嘴紫红Se的肉。 " j7 e/ _9 p9 f5 c' q8 y1 l
一般来说,四条腿的畜生比两条腿的畜生好吃些。他又龇出大方牙齿笑了。 6 e1 r* @1 L$ C/ `
两人冲锋到侧边的礁石丛里,大吼大叫地呕吐。 ' O/ u8 e! Y) Z
他看他们怪可怜,吐得浑身抽搐,脖子胀得比头粗,要把整个人袜子一样翻成里朝外。两人朝他走回时,满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鹅皮。
) m* K6 K5 o/ g# W n9 d; C 他等着。
6 A7 c) o) U; Z 两人从贴身口袋拿出原属于他的那一成赃。 I/ C" G0 x) m3 K2 T
第二、第三次赢后,出纳交出钱就声明退伙,说他的贪婪已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满足。 ) y$ v4 D: Z6 @$ Z
第四次,掮客感觉他已招来了公众注目和一个戴大檐礼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舍不得。 . g# l2 k* ?9 h; K) W9 S
他说:肯定私家侦探放了一条眼线跟踪我。
2 a9 ~2 ?' P u1 J4 i 何止一条,起码三条。中国佬说,慢慢嚼着烟草。 4 w$ [1 d" s9 u* [' g! [& o
他们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 K. B; R0 k' G5 Y* s: A. V( V
别难为情,人嘛。谁指望人忠实得像狗?换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气。 2 u6 ~+ H3 R7 I, y( g+ t
谢谢你的体谅。
! a# R; ]0 V; m; q. _ 正因为人没有那样愚蠢的忠实,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才不会堕落成狗,你说是不是? - F& w' K/ Q! u2 _0 p- H. M
掮客不久被警察发现死在一个街拐角上。 [1 m+ i) M. n" ] m4 ~: j
私家侦察和警察破了这个谜。那个以驯马扬名又以喂养赛马为名的中国佬从头到尾策划了这桩合谋。他在所有马的食料里掺拌了安神草药,除了一匹马,那匹马注定赢。安神草药具有松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马肌体中出现了不为察觉的涣散和怠倦,以致不能在竞技中跑出原有速度。唯有那匹被免于服药的马肌体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领先的。
( _. ?$ K1 ^+ F& g3 \2 N4 t 侦探们一连几个月在追寻那个叫阿魁的中国养马人。 0 y, \2 n: r8 J
而阿魁在时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却之后才又回到唐人区。谁叫他阿魁他都不答理。他又有了个债无主冤无头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长被贿赂一任,革一任,已换了三任,早不记得,或不计较那个赛马舞弊大案。 * j! n( ]4 k1 n2 P, R
于是唐人区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穿最名贵的绸缎,戴英国人的帽子,手里提一个装首饰的皮匣子。匣子里是他的日常首饰,供他不断替换。兴致高的时候,他一天会换三次不同的怀表。他的首饰匣子也是他的钱包,一旦在赌馆背了运,他偶尔也用它们押出钱来。
8 @4 {: l; n! v9 `! p 若是进妓院,他被侍候得称了心,那意思是,他达到了浑身酥软,下巴耷拉在床沿上连烟草也嚼不动的程度,他将从匣子里摸一只手镯或颈圈给出去。
4 R M! t9 y3 M! L4 w 这时他会唉声叹气地唤: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 B1 C }* K+ n' i! R L
女人赔礼一般告诉他:他弄错了人。 : T6 l% t6 V. B9 D
他会翻着白眼,叹得更深:有什么两样?给我乖一些滚出去。
3 O4 G9 v; z& ~1 s) z$ V 然后他会独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静,看着屋内无出路的焚香的蓝烟。 0 |) L3 z9 \4 k! H" b% y' O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妻子的思念。 ' c5 }; M$ ?2 P8 B8 H6 T$ h0 U
那是他父母给他娶进门的妻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腰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颤颤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鲜的乳房),她缝衣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交欢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细密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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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13)8 _" J" F: v* L/ C# T) O4 d: M) _, e8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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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百家酒饭的江湖倦容——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渴望,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 l; K4 P- s Y% ]0 j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妻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身兽皮,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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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这人人神出鬼没,人人编撰历史,创举当今,断绝未来的黄金乱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档案。 o5 a+ T2 n7 @ q" C2 w) ~
大勇这时从高坡上走下来,逆着上坡而去的中国苦力。他和马车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两位窑姐从苦力们让出的道上走来。雪的映照下,他们一张张脸消瘦,泛出胆汁般的黄绿,他们只朝两个香喷喷的女人麻木地扫一眼,似乎她们尽管香艳也无以滋补他们的疲惫和病痛。
- ?/ q( H' R( b' Z% g 大勇勒住马,俯瞰被他的马剪开的两队人。阴沉的轻蔑在他脸上摆布出一个顽劣的微笑。他跳下马,扯掉身后马车的篷布,把老苦力给呈了出来。冻结的血已半融化,剪去辫子的花白头发失去血的黏性被风飘起。老苦力刹那间像有了动势。
& K8 r0 ? Z) r* K f: \ 人们拿不准是否继续往工场跋涉。 # C* M' B3 U& z) G
有人终于认出尸首,咬耳朵说:是老厨子!昨天下午挑茶到工场,抄近路……
2 {, R7 I6 ^% k0 b+ y2 F) l 好好看看,看看头发怎么给剪秃了,脑壳怎么给打开了。好好看看嘞。大勇货郎般吆喝。
6 z& A' H4 z9 n# E0 ]; I 有人往尸体的脸前凑一会儿,说:我的亲妈,老厨子的牙全给打掉了!
; y: a. S; e7 ? 就是啊,大勇说,老人家往后吃饭都不香了。 7 o5 M: t3 ^1 Z# Y+ R5 u+ u1 J
这时人群外的几个人在慢慢散圈子,大勇问:你们去哪里? 3 @% E6 ^* K5 A) A6 Q) |6 B ]
上工。要迟了。 5 x7 ^8 K6 u' D$ e' X$ a( ^; p
大勇笑眯眯看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
& E+ r, @' L7 K: o/ k' P* p 那些人被他看得没地方搁脸地东张西望。
1 d& P7 S+ c6 s 大勇说:这两个妞儿我请客啦。人人有份,镇上见。
; y1 ?% `' C# A# K; @ 大勇把尸首卸下车,又将两个窑姐一一抱上车,在众人的大眼小眼中往坡下的小镇走去。
: v' F. v. I) u9 K- o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 E U* x* _4 T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piao赌的大勇。
& f% O% B f& s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 q& | {1 I* y: L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 z0 z/ u, K9 P) l0 R& ~5 ` 罢工宣言,谁写的?
$ X& M, u5 J" f- G8 X/ a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
2 a c, e1 a1 _. d 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5 b: @0 e$ B0 z& m( m- \. v8 n 什么叫罢工?大勇蒙昧而热切地问。
+ L- ~$ j- {4 h+ [# B; \& G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 P+ r1 l z5 b) W- E! r. d5 O% Z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干,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Q! c4 z* v0 E/ f; I% {2 h8 F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6 J+ W; q8 E2 b$ \! [) L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8 F1 @- S) {" A; ~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 M4 H8 `* ]) k& V# [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唔,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扶桑(1); K# V. o ?( j%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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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奸。
9 ~% `# C9 @8 R# N3 a: }2 I& x3 e- w' ?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
7 v& G) `+ E7 U: V% z 两人怔住,以为听错了。 4 ]' [& _: V" _8 U( f
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奸,四条狗腿。
4 s/ ]8 g6 _; O( o; T# q; C 两人给捉了,拴在树干上。
+ D' ^/ u! t" ~, ?% `$ E2 q 别打腿,两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
. L1 }. i! \) F5 a( R 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 $ ^( A$ t2 d" {2 F8 Q) K& J5 ?, D
那还是打腿吧,汉奸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 Y9 w5 c! L+ D0 T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俩汉奸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奸的腿。
2 n% p+ K2 B1 P( ]: `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5 s" s, v6 j9 m2 A! A, ^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 A- t- J, y$ u0 j5 K; y- z' C8 ?
两个汉奸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没有得逛啦! ) e2 i2 R- H! N/ \/ U! p! l7 @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奸不要?拿棍的问众人。 * l, h* ^; w5 z, s, ] u! [
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奸。 / M! }! J8 G- M6 V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
/ o) @: r; Z. A- V# w* k3 _ 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 X: K7 m* o# V8 B% O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 r9 r2 q- u2 |- o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 i' i* T; N" y4 c! ?8 N V l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 8 H/ b' V, p. r3 O9 A8 J$ {# S. V
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 % G# n' W5 [9 R5 I# U; U5 h
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 }( e) S/ s& O! D9 C a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 M7 `9 ~, t: c, U1 U2 Y2 J
大勇说:我下来?
, K) }7 l+ N0 |1 C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
% D/ ~- T( \5 N$ \ 为什么?
2 }* s/ D1 Z; f+ `6 T2 J2 f: i8 |5 ]$ s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l, L" L& V0 C+ x" ?; J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 ^# l4 ^# ?1 B) e. \) {0 c
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 E4 U/ N" c1 T" u* L0 E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 H; }* a5 a2 r; C: H" p9 n$ s* K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 \; O; O+ S1 F: A6 g0 K6 r1 e9 O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 x- [8 r* t* |( `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 % r, q! J& b) c0 X1 n7 I+ i
那是另一桩交易?你们付多少? 4 Q( C2 g/ a5 u# B) `
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8 X6 E1 } B) ]9 {' v9 V' ]6 C d2 s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9 h/ J/ B1 Y2 D& h! G3 P3 f, G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唯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精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 J, N) {3 l) r& m+ u* ^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6 r7 H( d- s: y, K3 {9 q8 L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
* F0 u* ?$ j4 F% w/ D6 m5 h 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 Y6 A' U4 a' ^8 T. d* F5 U6 r p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 K& }/ U% D' N4 q& K' c7 N |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Se。
% p; W* Q+ E- Y9 T3 n3 T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 K+ M k4 m P( H: ?' l Q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6 u3 ]# _* f- @4 Q# r 4 9 A; t- q5 E* j) T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Se的颜面。
. L, z( m. E# x- k: K) C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 _0 T: v) i& n6 i7 I8 N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Se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黄脸,眉眼旧了许多。 7 _! ?; \* f( H. G, T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 ?; }9 q: b0 o0 F Z( G3 Z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KONG怖地笑了笑。
; T* V: |$ f5 ^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piao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 ^3 [1 ^. E8 d) t0 o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 W9 W. j, }2 p* D6 N* [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 ]7 X; t& b! Z7 c& g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妓女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piao客之一,填充了那个干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piao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piao中国娼妓,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千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 , h! Q) n Q1 B7 w0 u! Q/ l: l, m
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昵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身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 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干的记述,如:
' c7 d6 T8 X9 |/ m+ T6 V0 U “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妓的浪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 d- T; E3 E. F& N/ y “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儿童piao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 x9 |/ l: Y1 H- |- x “从此男童与名妓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妓女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2 v/ M8 c0 W/ H8 m" T- J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妓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 Y* r( _: b1 Q% A) c 等等。
3 e4 P. d9 E9 I Z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 V$ I! p5 c; N0 O! S: R1 z9 ?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
) O9 g( F6 m5 F/ l" c, y; X 太阳暗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1 k# q, L& x2 Q" X: f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精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 Q- s' j$ H3 {0 H* v/ a4 t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床,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头。 ( b6 e& R1 a9 F5 t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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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7 f: Q) P( G4 q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交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 s9 ^6 c: ~7 V) F* s9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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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2). J& @: ?2 N1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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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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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的门没闩,她推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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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9 b1 v; U, e( j% @ h 扶桑往竹床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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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没听他哭。6 F) Q8 L9 a.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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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乖,我把他搁在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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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s# m9 M, h2 x 不怕老鼠咬?/ d5 V0 ?* t7 x0 ~7 O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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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没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q0 |* Y/ L& L+ Z' E7 y- j
5 ~; u% f) W4 D! w7 j6 z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Se。" y4 j# n6 g4 s& ^0 V% a(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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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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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6 b( `- ~0 v# ?* h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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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8 f. [) \4 ?9 n5 ~' V- v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床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竟一样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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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y$ c* R* D1 f9 x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piao客直发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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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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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5 ?* k' D1 H% x' w4 i! S 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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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5 l4 M" ?) `- T# q% q
8 h+ X5 j: l: \8 I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干,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梯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n- M; o+ B d4 j0 o9 w4 g
6 ~& k7 y" @ |7 S5 J0 \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g5 v }/ c" }3 ]: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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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柞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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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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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1 D8 j! a1 O1 o+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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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C+ ~% @" x( P* O
! x8 y" F6 l9 m: d' m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J+ K% I0 t0 U. D4 X;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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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线绾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5 k4 h* [) R( q# b& X.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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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的咳把毛头的哭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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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说:你这样咳会把心口咳出个大洞。6 W+ v' I$ g9 n'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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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从剧烈的震颤中抽空点点头,同意阿绵的预见。: j; k/ Y9 m4 h/ c: ~
0 R' Z c/ ?1 s7 p$ _2 B" u9 l 阿绵又说:我爹在这里就有个牛眼大的洞,我妈卖我就是堵那个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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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M0 ~2 V( a* F 扶桑再也闲不下来参与谈话,咳得整个人裂成一千片了。" i1 i* |2 {3 p+ f0 h3 o
( }0 J3 E6 \7 Y n7 N8 g 当晚三叔公把毛头放在一只篮子里提走了。一个楼的姐妹都出来送,在三叔公头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谋财害命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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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j3 F/ H9 N0 m( r7 u 久不见啦,叔公,还忙着缺德呀?7 T) e2 R- f"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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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三叔公,篮子里是三两什么肉啊?够你老下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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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S7 a% X) @ 前天洋人放火,我们都说,谁的屋都别烧,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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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 ^$ p1 S6 B% y5 l* H' a( Q; k 灰都别给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炼成人油仙丹……
~# `: y$ M; y0 J3 Y- J 三叔公嘻嘻笑着,头像只鹅一样伸长缩短。姑娘们还不放他走,手都上来揪衣领、裤裆、脑后余发编的鼠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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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公退到楼梯口,一口一个小妖精,小狐仙!浑身痒似的扭摆,你们就这样侍候你叔公啊?- f3 ]% P7 r( F' W5 y2 n$ z' L
4 e% r) f- @. m9 ]* k4 m: _9 B 回头给你老鸨一锅大鞭子,壮壮阳,别进去了一咳嗽,落出来了!( L* }. f" b G b- {$ u& E
, ^! ~9 ]9 I& O: V 姑娘们都笑,小毛头在篮子里哭烂了音调。三叔公走后,大家还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绵笑得顶烈,笑着还对大家叨唠自己做给小毛头的一双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摊子。; {- {3 P7 n% B
0 V& C0 Q4 w* m# U 阿绵把扶桑也笑得从床上挺起来,扶墙站立在门口。& H: [( N* b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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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摊子阿绵拉扯起来,连喝带嗔,要她收了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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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b: q6 {* O& |! l: W 阿绵从此没收住它。$ c! R( M- q8 z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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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动的时候,阿绵跑到街上去了。阿绵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给她让路,惊吓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Q: @* i! b' `8 N: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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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绵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没找回半点消息。三叔公对着阿妈跌足道:当时把她母子俩一手卖了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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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A1 V0 x4 W/ H" I 阿绵走失,约好的一个客人就拜托给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烟,咳嗽给息住了,脸多上些红白粉也还看得。 x, b$ ^- G& Q% Z
后半夜,楼院的人全给闹醒。那客人披着扶桑的缎袍,从房里跳出来,一手提着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妈。 $ e+ h2 C: ] F5 l# Q
这不是要栽到我头上吗?死了我讲得清?痨成这样子!他叫一声人往高处拔一节,一个东西从袍襟的绣花滚边下漏出来,两边打着腿。赔我钱来,给她传染上了我还要上门来讨药钱!
8 W7 \: H( c( s) D1 f& I8 C 扶桑给他拎着头发,浑身赤裸只戴个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这人在闹的什么。 ; o; j2 y# ?; R! [: G# \3 }
客人又叫:叫个白鬼警察来,白鬼正在到处查中国痨鬼! & S0 q0 R( v! \2 p$ ~. p- g; T
大家劝他:找警察不必拎着扶桑。
# b" I) f+ C. V% A; ^: O+ p 客人说:物证哪!不然你们过一会儿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没证据! # A; j( P, q3 j$ g; K7 G
大家还劝他:又不是猫盖屎,她埋起来没那么省事。
: K9 L2 v0 n! o4 A& }6 i7 T 他喊道:哪个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个白鬼警察亭子!
1 V% U7 Q8 c9 m8 x2 c" W/ J6 O5 W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雾一团,若不是头发吊住她整个人,她早把自己卧舒服了。
9 s% s3 M- o! X/ Z5 W 人见她屋内地板上一摊一摊的血,烛光照上去,红漆似的闪亮。 / k! i j2 P( N. B- _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个客人刚上楼,抱着膀子听一会儿,走过来,将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头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1 Q: t2 Z- U/ T$ J" L
那客人对扶桑重重看一眼,转向走廊里的男女说:睡觉。 \! J* ]+ g% D5 |/ x5 w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们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辫子出奇的粗,头发一直长到后脖颈。她们都记起那个人,曾经把不少人天日揍了出去。据说他腰上一排飞镖是用了去猎鸟猎兽猎鱼的,极少用去猎人。人不值当用这般武艺去猎。据说他在万不得已时才拔出它们。一旦拔出它们,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为他掷的是明暗双镖;你见他右手的镖朝你眉心来了,忙躲,却正成他左手镖的靶心。但你永远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他这身绝技,往往轮不上他出这绝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结局。 6 z$ X5 B2 C$ T
只有扶桑没趴在窗子上看他走远。 9 ?" i# E9 j [! m. W) i; _
扶桑在当天傍晚给两个人抬走了。两人穿黑衣黑裤,戴黑礼帽,走到楼梯昏处,根本就找不见他们。
. [' }% |! H7 S* N2 W* K) u- L 两人轻手轻脚拐进走廊。有人开门,看看是他俩,忙把门关上,拴死。 ; G$ m6 ]3 e( o- u. v8 p' {8 o
这是客人来之前,姑娘们都在洗身子,喷香水,添蜡烛,调琴弦。 + r5 @4 \, r3 `! G) \2 c
两人进了扶桑的房。
. @0 G( i* `& [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来试死活那刻醒来。两人见她眼睁开,回身去找东西堵她嘴。见一条毛巾在地上,赶紧抄起,团成个大团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进她嘴里。 9 z4 z* a3 l6 [8 E+ E/ Y2 _
扶桑却突然把嘴大大地张开,乳燕待哺那样。 1 I7 u) @' d ^
他们给她吓一跳,接着便有了三分尴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团毛巾给扔了。对她这样给堵惯嘴的女子,堵嘴不仅多余而且是件颇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2 J: Z* ~2 a ^! d5 A: [6 U M7 c: K
他俩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从头到脚蒙得一点亮也不给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担架上。
$ x( e1 A' f0 X, v# Z/ `7 M 还是没人出来截住这两个贼似的黑衣人。看见他们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门,免得再看见他们一回。他俩是专门给雇来抬尸首的,偶尔也抬个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 @$ d3 F/ X6 \+ g$ c
两人无声无息地下楼梯。
) v0 `- x; Z! b! |( ?( r% m 楼梯窄而多弯,任何一个人迎面上楼都可以把路堵实。
, r# c8 v- V0 h8 s W, H7 L1 e 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白鬼。一对浅蓝眼睛盯着担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1 F0 I4 k4 L/ N; L( h6 ~
两个黑衣人请他让路,嘴咧着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1 U8 ?3 x0 H( G: n4 u/ H
小白鬼将身体贴在墙上,尽量贴紧。担架擦着他肚皮过去。
6 s6 U* I8 _4 X: @/ c1 r 就在担架的末端擦过他时,棉被下面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 y; o& V/ a. v0 Q 小白鬼一下子屏住呼吸。他是听得懂这咳嗽的。未等他判断出什么事正在发生,担架已溜到楼梯脚,朝后院去了。 扶桑(3)3 L- K |% Q" q$ C+ k* [& E! e"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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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J( o8 O$ W, @3 y, A$ X 两个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门推开。 , ]0 D! k6 J, {4 ^0 }" L' ~
小白鬼跟出来,浅蓝眼珠瞪得发白。 7 u' f$ M9 ^8 Z6 u
等一等! / H& U# j. u3 Q. Y( L3 r, P
他们彼此说了句:丢他老母。他们快起手脚,将担架横不好竖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门。 ) w! ?1 E7 C- \) ?5 S- I) `
站住!我说站住! # g) w. N; c6 f& P i* G; a* b
不懂英文。
1 u3 v* w- J: w& i 担架总算给掖出门,石板小路和马路相接之处停着一辆马车,路缝龇出草,垃圾堆上的烟纸振翅欲飞。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车与马的实质,把一切变成了影子。 . m A( p1 t, i6 u+ N
暮雾灰白地流来流去。 # B9 x& e; T* g r7 e
小白鬼追出后门。你们不准动!我说了,不准动!
* g% }: v: m/ o7 K1 v+ y2 [' w 我们没英文。
6 q% \0 X5 c* o+ L: c6 v% d5 w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訇然而起。担架的一头已被塞进马车的篷帘。
* F/ l+ v( X" S9 ]; s, v' v n9 z" A 唔,早知该把她的嘴堵上。 5 N+ ~! I* Z0 r7 J. v" k
那有根木棒,你给她一下她就安生了。
4 ~& Z2 ^ b0 r7 M' o. u: y6 c 小白鬼过来了,以后是个眼证。 3 M5 O% C/ [( z/ }
那就先给他一下。
9 x C" Z% Y, R/ e& h 好,你来打。
- y$ v( M3 l& N/ p& W& ]0 m 你打你打。
! l" g; i) D3 u1 t/ E3 P" {) y 小白鬼不知他俩在谦让什么。
: X0 ^* v( ^; M; g; i4 P* h3 ^; | 你们别动,否则我马上喊警察!
7 U5 T' l3 t9 j) ^ 没英文没英文。 ( c- ] S( A5 \ }& d6 U" G
担架好歹已全进了马车。两个黑衣人一个去解马,一个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给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钟,大家好脱身。 5 ^2 P7 ]3 G: u. P( `! E! L% W
小白鬼却转身朝院内跑去。 2 H6 O: d- x8 W% m7 i# L
克里斯跑回院内,穿过楼,跑到前门的马厩牵下马,绕到后门,那辆马车已不见,连蹄音都没留。
! v* n7 C2 y: O 克里斯独个坐在马背上,不知该往哪去。
+ E3 ~/ {1 ]* w: b9 q4 ^' ^ 天全黑时,他回到妓馆。楼上灯烛都亮了,音乐也响了。走廊里走过送瓜果的小女孩。 , `" ^; L% z4 v: K! L4 e- b
扶桑的房的确空了。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擦拭着地板上结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动作一点不变。
. V" t- \* H2 I" e; ?8 f 她去了哪里?
0 }* {5 s5 Q5 V: u e7 o3 k 老头不答,动作仍不变地看着他。
+ m$ R1 _# `# ?4 ~ 她是去医院了吗? / ~/ K% u" W b5 j
老头将门慢慢推上。门缝最后犹豫一会儿,合严了。 2 R- f1 g; A6 R9 `0 W
克里斯这时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课。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过夜的家训。
: W- g; T ^ o3 T$ h7 w/ P6 J 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天从黑到白。 6 z: P& `! q% n1 U+ d1 P- \
2 I% u% Q3 }- G$ ]! d! V 库凯家祖籍是德国。很典型的德国北方人,心事沉重,嘴唇终年关着。
3 A* s0 V4 B" k# y$ e/ [9 d [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请把胡椒和盐递给我可以吗?所有人都会吃惊地抬头,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 . e% J. P7 i: [- J
假如有人说:一帮悉尼痞子在城北纵了火。
0 [3 _3 O" {) b: f9 u5 X 大约五分钟之后另一人才会说:烧得一定厉害极了。
% i& w; j9 Z( `( Z3 ^1 g 大约又在五分钟之后某人说: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 7 x' T" P/ W4 @0 ]' t
再过五分钟,某人说:纵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迹除净。 # q% B5 v; k7 q+ q/ e) d- A
这些天生的罪犯。
% i6 [8 }) Z4 p" }9 t$ H 该把他们扔回澳大利亚去。 - s! D9 |/ m, F
不过烧的大部分是中国人的房子。
3 f# X" g6 {/ ^: z! h 中国人那也叫房子?
. `4 I1 F0 N9 g M( N4 ~6 C, J7 M2 J5 _ 在这餐桌上,一人发言之后,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而五分钟之后,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只是无声而已。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反复想过,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同时一再弄清,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最后一点,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
4 o0 m! p6 u/ ?( U) N& q* U0 W 由于库凯家人寡语,他们每个人都是诗人。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来,只是从不咏诵而已。或者,他们只用眼睛咏诵,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眼睛渡向脑子,再由脑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种咏诵。
8 `$ w" n- n7 ^# ` 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笔,把时刻过往在脑子里的诗写下来。或者说他们的诗从脑子到笔已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却读诗,从德国迁移到美国,许多他们心爱的东西不可能跟来,能带的书仅仅一箱,那么就是一本《圣经》和几十本诗歌。诗是唯一可以反复读的书,就像歌一样,唱热的歌照样有唱头。
* i9 E% z+ D5 o( v ~1 ~ 库凯家职业是军人。他们心底认为军人和诗人是最接近的。诗人对人灵魂的征服和占有相等于军人对实质世界的征服和占领。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是使人生发热或发冷的激情。 8 k9 U) S: a3 h# r% F1 t) R/ |
库凯家族的每个男性都有个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卜赛、玛雅女人。这是他们骄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领。
; P! i I. q/ b% e4 a* }4 H6 Q 克里斯的父亲和叔父共有十二个儿女,一同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边的这座小镇上。克里斯是两个家庭中的第九个孩子,因此,无论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没有得到太多关注,对军人的崇尚使这个家族的男性都有独自行为的傲慢,因而他倒从没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对血缘的微妙背叛。他们从没注意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在看见某种美丽、某种奇异时感动得木讷,会紧咬牙关逆出一声“哦不”。一个他认为美得无与伦比的东方妓女会引起他拔地而起的感情。
' y9 t; a& p" l 这个东方女人每个举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东方,东方产生的古老的母性的意义在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鲜活,这个东方女人把他征服了。这是他的家族可耻的一员。他们那种征服者的高贵使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个有关拯救与解放的童话中。家族的天性缄默使他幸免于被盘问。
! _% u" n% ?1 E 但在独自骑马,捧一本诗,无目的地逛在天与地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用很少的几个字眼,用错误的句法在独白,这是他在和心里的女人交谈。他为这语言感动,因为它天真淳朴得如同鸟兽的语言,如先民的符号语言。亚当和夏娃的语言一定如此淳朴,如此地在极度的贫乏中藏着最大丰富。 1 R& q. R7 A, H/ | |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情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浪漫得多。 ' q. X$ @8 L$ j. ~ r, D% H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 f7 s, T- z: V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心投入了那个骑士角Se: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用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7 ~7 ~) M7 c3 o- ~! T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2 n5 d5 Z4 ^) j, e
克里斯咀嚼着牛肉,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按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 I8 e V/ s% l* d5 \% e" V/ {) ~+ q/ u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 v4 Y- h, z# m$ j6 r8 h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 x% u4 ?$ J" z" Z/ s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 |5 U3 \; I d2 }* |' ~) x5 }# w 你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 E ~8 Z% y& {( H% w E
信笺无声息无情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情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 T. a5 i' C! Z' X' O8 U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地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 / d# q1 [# T8 C
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恃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Se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Se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1 p. T$ E/ N2 W$ w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5 J* b! w M2 R/ p0 c f8 l, i, T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 {0 f- ]; K# c# ], }( P, X: K. d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精疲力竭。
$ x& S! m$ N }( \) ?/ D) J" }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哀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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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b; K+ n1 r5 p7 V ^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妓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雕像。她红Se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性和娼妓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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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Q3 C5 q+ D2 N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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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P# g0 `5 x+ P: o. h6 Z 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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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W* W8 F3 z0 N- K2 f 极端的异国情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性。那种古老的母性,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性。/ v8 ?( p: O% r' Z* j$ m* f7 ?+ ~0 ~
4 q+ k, t$ y$ J1 [% T 他心目中的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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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Q7 [' g, r. t I$ V( W 母性是最高层的雌性,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淫荡最优美的体现。1 R8 O5 v3 l4 u4 Z0 [& b+ a: C: G
y! @8 j- m2 M$ T7 X$ z 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 \: u) ?4 Q- {9 a& H- V
1 _+ q, @) z# }0 `2 J; I 她的本性怒放了,倏然从5 X0 ]5 [" @/ O- M3 N0 i8 O
7 l e7 u8 V$ ?, F1 N+ `/ J 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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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J' P/ @- T: V, k) Y- R! q) U Z 跃然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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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奔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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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n& e0 F3 x }1 ]2 ~ 奔放的: ]# Y9 x3 n; B$ b
7 }6 H! n" g( w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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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5 a. v0 c# u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3 `5 ^% h) `+ ]$ X3 Q3 ~1 Y
* p( R: O7 u( U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槃;当她从床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7 j& u6 G4 ?* C9 }& j, x
3 {! L+ @8 B- S. n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肉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辱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床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辱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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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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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情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q- a: p+ J. U4 |,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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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j) ~ N5 z7 p$ H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_0 n7 F+ Z) G9 Z- Q3 a' ]( m6 W
1 _9 j% ^' @9 s" H& D- W# Z8 n 医院里有四张床,叠摞起来,只占两张床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床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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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7 c! A1 e7 i6 f" a* b
. Q/ j, X# c) W; J 房内一股潮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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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P: }7 c# Z0 U( Q, E- N7 ^ 扶桑把眼睁得发涨,看守自己的这条性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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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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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U9 j* T9 v6 H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 E- ?, ~" X& n2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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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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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P2 h3 o( o. v* r8 Z1 V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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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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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Q; H2 U7 @% g$ U6 ? 两人不想跟她啰唆,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X2 b0 S: I9 c9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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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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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B* ~1 e) S# S$ s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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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v. J, f/ b8 t; F 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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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4 H) r: d, s1 r# t+ _' r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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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X# k* x+ `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唯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没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6 O5 W% r% P( D N. m8 A/ S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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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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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x$ q8 _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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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儿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 n, \. V* w C4 u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 {1 i( c$ s, K( }' T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 g8 \, I" B: ^6 i2 Q; a4 r' A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6 C! z1 }2 S" B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
5 Z% y0 n2 D: V4 `% `% F4 A; l 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 / o4 O, R1 s9 x
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
7 a* c( S O# ]% r 你疼吗?
1 W8 f% T. f2 T# K' I# Y/ Z 她含糊地哼一声。 2 v! C: R7 Q7 f6 i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3 d! r$ e0 O5 f# H
嗯。 ( a$ V" D- [# B6 M ^, e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 % K1 S& J" U: `6 E! I0 _" J
……嗯。 " L% m, ? n5 h0 J7 @0 m; M. \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T+ O) M* r/ i; V' r8 n& k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 `- B" z6 b1 E/ F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 9 w# f, k6 G3 ]6 f8 e
扶桑说:你来啦。 / W6 |* z' L% @; C! R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
: c1 V v, p P+ W* e 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 M/ {1 j* F+ g) Z$ `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 1 @: Q5 ^5 h/ F: u9 z& F9 h' H9 O4 j
这里只有香片、乌龙。 + r; H+ Q2 c5 W3 }( G' E1 p6 ~
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儿:你再好好看看我!
6 M6 X. B {! T! n3 [( R 你呀。 7 e0 _! w( P7 W' l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 8 A) I2 |# |% N3 O3 R% U) T
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 v5 k( L) w* ?$ Q3 \) o( M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 w# `& W" j' p' Y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
5 L8 m" \! B7 S1 e! P) t% t( c 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 n$ J$ J! i' ~5 T) g" l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 # v+ [& x) u# I9 O) @& D0 N
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 . x& }8 y5 O1 ~4 z7 o0 G8 {
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 T. ]+ n) P2 T% P4 |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
; i% P0 S! o' t3 J7 V% T6 ~$ N( p 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6 n3 Y& R* n# p2 x5 B: _. ^, o. ^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
+ b8 s; m% T- P/ h$ W+ v# n5 [# R 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 v/ u+ q& y2 _1 v8 G* c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 V* @" @: e- h+ F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1 V9 q- a j+ Z6 n I5 m- Y2 X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标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renrou包子! $ P0 n9 J" A( r+ O m# R" k7 Q0 m$ h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标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势。
# w" [+ e7 i; t. g5 l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 [" q9 ^: L5 k4 n, j5 p- g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唯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干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标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唔切,杀猪杀鸡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 W* q6 J/ n; P" `% W& l' i4 E)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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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5)* p2 q$ \4 m! G- O$ K0 y- u%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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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v7 s- I! c3 e/ K _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 ?: ~3 w* R+ v6 d1 M
赌馆、酒店、妓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杀戮和她联想到一块儿: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 l2 N1 _- q$ d+ \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两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两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7 r% t4 G4 N- Y$ [7 r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 ? R- Y3 P0 r! [7 L% D
那你先跟谁?! + C Y8 V- t( H$ Y( A/ {- |
扶桑眼光毫无薄厚,只对两人笑。
/ p4 M! \6 X% x: g& ]$ K# U, ] 于是两人便来打她。 8 b% d/ r5 ]0 s' x6 T& D
她想她没有错,反正怎样答都是相同结果。若说中意这个,那个便会揍她;那样的揍会比两人一同揍狠多了。两个分担着揍好比两个和尚担水,都躲些懒,都依赖些对方,尽管扶桑不是精灵女子,这点道理还是懂得。姐妹中没有牙齐全的,扶桑说起来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寿数,牙颗颗都还根深蒂固,半颗不缺。
6 A: m4 q6 |( j" |+ K) T 扶桑也不记得她有过多少个男人,黄脸皮也好,白脸皮也好,仔细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统统不能让她记得。他们是喜欢让窑姐们记得的。扶桑使劲使得脑子作痒,也是想不起谁。
k" |2 x; [7 m% T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随她怎样扭转身去,脊梁朝他,也晓得一双浅蓝眼睛在她身上。没人告诉过扶桑眉目传情心领神会之类的事,但扶桑慢慢跟着这双浅蓝眼睛去了,常常是没有话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丢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伤心。
& U/ Q$ B$ k: w! U1 j* B! k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点捉不住的伤心。 d5 G. x* W7 j- G9 W
没人告诉过扶桑有爱这样一个古老圈套。
( d* d9 ~) |7 m- n1 Y1 { K 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脚步和马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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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起来,克里斯才意识到他已寻找了整整一夜。一所孤立的房在死街尽头。窗子下半截被砖石和木条封死,顶上留一掌宽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来的早晨显得那么醒目。这是那座人们说起便打寒噤的医院了。
& e5 Z* S& W3 f+ g, o6 A( x# e 克里斯拴好马,一面仔细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图是隔离内与外:外面的人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探清它的内里,没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绝无可能伸进那缝隙。门是紧锁,锁与这房这门是失比例的大。
3 O' m9 ], ~; `0 }9 J 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从街角滚过来。死街尽头地势高,他推几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几口,再把被汗湿透又被剧烈动作卷扭起来的内衣内裤拉直,否则它们很束缚他的手脚。 , c1 @* |3 K% _) r7 t: T _/ b' ?
一个中国男人在家门口生火炉,见克里斯的样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阵眼,随后从屋内叫出几个人来一块儿瞪眼。 , E7 ~9 ]/ ^, m0 v, x+ s% [. p
另外一所屋门外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来的烟厂工仔。克里斯不知他们蹲在那儿是等候床位。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腾出来,他们才能进去睡。他们倒是不来管克里斯,蹲着已睡着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鸟。
+ {* D, q1 |) k. V 油桶终于被滚上坡顶。风比别处大许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竖立起来,紧挨窗根。 & u6 p0 b! D) M# K2 r/ h! L: z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离窗顶端巴掌宽的缝隙还差很远。急躁一会儿,他的手触到衣兜里的小镜。他将小镜举到缝隙上,细致地掉换角度。他从小就喜欢从镜子里看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狐狸哺乳,厨娘挖鼻孔,鸟亲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脚打架。他甚至从镜子里看见婶婶怎样生出最小的妹妹。 , e5 d1 O# g _
镜子是长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转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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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i$ `- `6 n! {* C2 m/ y* a 你从迷晕的浅睡浮游上来。看见一个白光团在你枕上、在床边的墙上移动。你看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从昏睡中引出来的。 % v1 r: T. F' f. i* I' c& e6 f9 ~; C
我刚刚回来,去看了那个广场,就是一百多年前两标人马为你杀戮的古战场。你当然不知道这场要来临的血战是你引起的。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历史书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贫瘠的金矿上的中国人那样锲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实。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祸根就是你。
5 c. M. Y% u Y& ]( u 不必这样惊诧。古今的人们为女人开战你是不能负责的。为女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比如为了石油、为政治主张、为一帮子你根本不认识但自认为是你的领袖的人去打去杀,为一个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杀,为你而战显得多纯粹真诚,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
. J5 R6 M) H: ^: u9 \ 他们在外面,即将为你而战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形。看看你这一刻的模样——你早已走了样儿,除了嘴角的两撇天生的笑。
8 B5 c5 e3 ]6 \3 v4 D 这个圆圆的白光团从窗子的缝隙进来,对,就从那巴掌宽的缝隙。它落在你脸上、头发上、颈子上。不是移民局鬼们清查的马灯。我也一样烦透移民局。一百多年从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恶声气、凶神脸、铁石心肠的同义词。你以为现在站在国际机场关口和曾站在码头的那个大胡子不是一个人吗? - D4 a6 `- ^0 \+ S) Y- T m) ^
这个白光团此刻停在床的一侧,让我也看清一只碗。半碗米饭还在,是给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你伸手来,抓出饭粒,塞到嘴里。不久,半碗饭变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热气。你还是没有气力去想这团光亮究竟怎么跑来的,究竟是什么。
7 Z, {4 N X2 h" F! b. j 你的视觉在一点点清爽。你爬了起来,跟着那团白亮的东西。一条扁宽的百足虫悬空在那里,近些,你看见它其实在沿着一大堆黑头发往上爬。那头发从你床的上方挂下来,你这就找到了一张脸、一颗头。原来这屋不止你一个。那团白光落在这颗头上。这个伴儿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时间了,我觉得她有点融化的样子。.你却认为她才死不久,一只碗倒在脸侧,一滴滴的茶滴穿铺草滴在了你脸上,你想她是让茶来唤你,与你攀谈。 ! d8 F/ Z1 T& g6 ^6 V6 l( J
宽大的百足虫终于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发里,一半在黄蜡般的额上,停住了。你别去弄它,让我恶心惧怕……你把它的尾扯起来。白光正团团地罩住它,它奋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撩,知道它还会爬回来,下回会爬向你。 ; @' R" ]3 m% R
你见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饭。你两下便将饭粒划进嘴里。你不像她,跟这境遇赌气,饭也不吃。饭已干成米,此时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 I2 c+ B( X; x9 I9 X, p
你看见了,那是门。白光从门那里移回,然后就在你的脚和门之间来回移动。你想,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灵魂了。 , }5 ?: V0 U$ u- m8 c
你倒下去的时候手几乎抓到了门。没用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停止对你周围环境的讲解,看着你失去知觉的脸。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里斯这时从他举着的小镜中端详着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脸。
, z+ z0 A( B7 z* }! [* M* W. n 一会儿,他想起什么,跳下煤油桶,解开自己的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为心里一个目的。我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对于白种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没猜到时还会出来意外。
( H! o }6 a' \# q3 ` 趁你昏迷这会儿,让我再细读一遍这场以你为名目的杀戮:“下午四点,勇士们出现了。他们白Se丝绸的外套里都有个显著的突起,那便是斧头或大刀的埋伏之处。不少晚报、晨报的记者等在广场两边,有的记者问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双方皆避而不答……” 5 G' \. k' E( O' s
好像有人朝你走来,脚步停在门外。 % D/ {) |! G% x& x& U+ `
你一动不动,对开锁的声音毫无反应。 * m6 x+ ~* z" s0 V%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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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下午打开了。来人一共四个,站成个半圆圈,闷声地把几乎爬出门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阵。从来没人能爬这么远,最多爬到墙根,往伸出头的梁木上挂裤带。没有一个把自己成功地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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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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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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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J3 ]; V! [) D$ F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她死得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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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5 j) C1 \% [* e 一块儿抬一块儿抬!不就差一口气了么?/ h5 B$ A" Y& p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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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9 o0 `/ T' ~7 f9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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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2 p* m$ \$ D+ T( b6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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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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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7 {4 A- e5 `/ R/ r+ y$ V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Q8 _$ h, B1 D) @+ @! w
# @0 Q8 z% g! ]4 R9 u7 q& c ]6 I) Q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8 g9 V+ K1 v3 u" k2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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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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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4 F+ j' S" {* a" T# g1 R1 p4 w2 \
2 i+ T1 k7 O# N- r7 X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作着眼Se: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 U7 o) F2 ?4 x8 y; m
9 @! q5 j* G$ M/ C0 R9 t; {6 [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 g3 P( n- Q% |% }8 w
0 j- j7 q/ m1 i9 R0 {5 } 丢,啰唆!那边来人了!: v9 Z- l# }/ N% E/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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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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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l" V: W: X1 O; z8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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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 b* z' }' f1 l$ z) |' }2 r0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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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回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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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上!等白鬼走了再接着勒。, A3 m9 ~- b" l7 v& z7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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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一旁,叉开腿,辫子从脖子上解下,绕到头上,一面看着三个白鬼跑到房前,围着房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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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2 R3 t& i- [8 L# | 克里斯,是这里吧?1 m# J+ A) u& v2 J
/ V8 }# \& v* i3 J8 H 是。刚才看见这几个家伙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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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两个洋婆!是两个洋尼姑吧?5 h [4 M K o%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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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警察没来吧。4 J" V; I' Z$ N6 U'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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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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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 @. C% A0 F }( \% o 我不懂。他们肯定有钥匙!4 E4 ~3 e$ |1 s3 V& N5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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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白鬼是个奸细,有人看见他天不亮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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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啰,请你们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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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 _$ h5 a0 a 我们是拯救会的。请立刻把门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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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7 ~" N; Z" v/ Q* M* u; P/ i' N 没英文。不懂。7 u0 `" {4 ^' O8 {9 M3 \" T
/ u2 T5 t1 U" u3 \+ f( f* y+ I 小白鬼又在跟他们咬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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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小白鬼的脸——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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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你肯定是这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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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不要我去借个斧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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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尼姑会不会去叫警察?( Z% L" y4 D" y8 p+ d(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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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烧房子。他们把什么套鼻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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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叫口罩。4 v& `6 A' h6 q, ^ L8 W- p$ ~5 N
) l$ [0 O& d% N0 K/ [ 你以为她不敢烧,上回烧了八家中国人的房子,说是烧鼠疫!1 i5 P6 ^4 Y2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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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饶恕这些讲丑恶语言的人!中国话是我听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克里斯是去借斧头了吗?6 E0 G. e+ T. B: J2 S6 |' k
# [& u% Y1 q% P) \3 @& a% d 是的,回来了……空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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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R" K# K1 k$ R4 U# ~$ t5 y( i b 他们不肯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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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们,有没有钥匙我们都要把门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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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说什么,你识听?5 C* M" z5 i' i& p"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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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会的洋尼姑要把门撞开!: v+ o/ T+ ?) U# m- m/ J; E,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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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拯救会?3 F1 b6 h/ E! [- g* {2 ]
: W; A$ o' z3 a0 z. z 就是专门跑来管我们中国人闲事的。罚个小婊子下跪她们也管,你买卖个小婊子弄两个零花钱她们也管!这些小婊子都是她们爹妈卖出来的,我们就卖不得?9 n9 G5 M7 e% u/ N/ u* Y(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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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什么丢老母的会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几十个小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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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j1 c9 S' x+ M 多么丑恶的语言!, g& Y% r/ J4 W: ^1 M3 ^; |
4 S t; M/ u; q1 ]) d, s 看上帝的分上,我们要拯救的,不是语言,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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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m+ B3 `4 D2 |1 |* f3 A 小白鬼找来一块石头! m; W% S* N' q
& t# M9 y* N) d0 E- @: z' m# d0 u' F1 t 再最后问他们一句:有没有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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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v: q* m( Q6 D6 t: ?( h1 s 克里斯,别这么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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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锁了砸锁了!2 U7 o: {5 y3 Y; e-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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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西,他们身上有武器的……
1 m) B! j. m7 @ P7 y2 I) ^7 H8 p* ^ 克里斯,再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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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U" y0 y5 e. X9 ~+ W. C! [* v 要出乱子的,多尔西,这里是黄面孔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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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面孔地盘?永、远、不、可能。克里斯,你歇歇,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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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 W k3 a7 Z 还是叫警察吧,多尔西!他们是四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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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弗朗西斯科的警察声明过,他们不会再管华人之间的事!
7 C& {$ e! e$ s% i% o% M1 v
1 W6 K+ @: j+ Z0 D' M 不准砸!这是我们的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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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是没英文吗?
! D0 Y7 A3 I9 u! @/ }) \; j
% P3 z. P" N9 _! Z 不准砸!……再砸我们要叫警察了!, \7 g) a4 {. T8 b$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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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没有,他们要叫警察了!克里斯,接着,砸!快了!8 E" ~8 y* z7 Y" L$ J3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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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了,快开了!还不上?再蹲把痔疮蹲裂了。, G& V$ ?( m, {9 b
) B( h! [& A' s5 z6 p/ [ 这时坡下有嘚嘚的马蹄声近来。所有人都偏脸看去。* q* M- G1 H3 C D1 F) H* {! u$ g- N
" y( G9 m' [& D4 K. C- ~ 地上刷地投下一个黑影,像一摊泥水突然泼来。那人在影子到达良久才出现。1 Y5 u: P5 r4 Z, d% g5 {1 l, ^. x
) O6 s$ u. P- k* b4 C 人们看见他的马肚子下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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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u5 b4 l* h Y& }8 I& W! q9 p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4 a1 |3 A7 P1 f$ e/ [" h+ H-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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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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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外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 j$ r- j& {* p: L0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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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外国人?!- J' R2 f+ v: J' z* _!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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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0 V5 u1 U; ]9 U8 \; Q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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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请喊警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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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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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I9 i/ I# p; k" A/ K1 e8 S6 c% c* b
3 Z- c$ v; j1 Y7 f4 p1 @2 f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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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檐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龇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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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l2 c+ V; C U9 @+ ]# X* @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V5 E( ?- }: e2 V+ D2 v7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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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 _/ u, M& ?8 B% f! q" G-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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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E6 d% p( [6 {8 f&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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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 @. g, _. B% C- H$ x0 v# \4 D
" m% n( j, q8 ^3 |+ ]7 Q8 i 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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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s1 v1 Z; O6 `( @8 E 带出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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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_- q' Z* }$ ^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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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拯救会的四轮马车嘁里喀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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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一次梳头发。你端端坐着,枯死的头发梳了一地。新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你活过来了,你在晨光里向一侧和另一侧扭转颈子,让我看你瘦得干缩的耳朵。其实不是药救了你。你去把尸体的那份饭抢来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会死了。因此我才那么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广场上的杀戮准备到哪一步了。可还有记得你是他们血战的名目、借口。后来我发现,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没人在意你此刻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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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A" {+ x7 A! q3 o+ J 这幢四处洁白的房子,一个蛛网使这洁白有一点活的趣味。你躺在白Se的床上的一个月,总想通过蛛网把白Se看穿,看破。而蛛网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搅烂了。单调的白Se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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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Se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5 i/ y f& X2 M3 \8 d* u
" ]0 ^6 J! V, E/ X 克里斯每星期来看你一次。准时地进来,准时地离开,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脱了,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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